猜羡 发表于 2017-7-27 20:56:05

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,如何客观地评价《金瓶梅》?

先定基调:这是本非常好的小说。
口语对白之活泼灵动,不只是中国,放世界文学史上都是顶尖。
在“时代风俗画”方面,几乎是中国历史上最有价值的小说——对当时风土人情的还原描绘,就《红楼梦》都未必胜过。
叙述精炼明快,语言干净老辣,仅是叙述,只有四大名著和《儒林外史》堪可比肩。如果要挑剔士大夫文学性,那里面出现过的曲儿,可媲美《红楼梦》里的诗。
此小说最妙的两个:
一是没有脸谱化,没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,大家都是俗世男女。这种不带是非、刻意减少评判的劲儿,有福楼拜意味。在中国小说史上,也就是《红楼梦》做到人物性格如此多面、饱满而不戏曲程式脸谱化。
二是大悲悯心,繁华与落寂之间的大落差,以及对每个小人物命运的关怀,都非常动人——同样是唯有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可以媲美的。
跟《红楼梦》一比,会更有趣些。《红楼梦》更像《牡丹亭》,而《金瓶梅》更像元杂剧。前者是兼工带写的长卷,后者是工笔+界画式的描摹。
《红楼梦》醇浓虚渺,如烟雨写意,莫可名状,但也有些坏处:这是部太有诗意、意在言外的小说,难译,难理会,尤其对非中文读者来说。
《金瓶梅》却是部更接地气、更一目了然的叙事作品。实际上,在”事无巨细的市井日常风俗画“方面,《金瓶梅》可能是中国史上最出色的作品。它更看得见摸得着,它更接近《人间喜剧》那种”全景式小说“的意味。
看《红楼》看完前八十回再看后四十回,味同嚼蜡,《金瓶梅》自从西门庆死后其实也一泻千里,看得人沮丧,但是比起《红楼》后四十回,失望要少得多,这个叫兰陵笑笑生的作者本来就没有曹雪芹的工整精致较真,哪怕发力最猛的时候,《金瓶梅》也有作者心血来潮随便写的手笔,比如李瓶儿出殡,他写到兴起能写那么长跟主线关系不那么大的东西。


《金瓶梅》这本书,很多人说它坏,无非是色情描写与人性丑陋,说它好的也大有人在,很多从技术性上分析也非常强大,我个人以为它的好在于,作者有一种对人世的强烈好奇,他不是为了文学创造而写书,他就是对他生存过的这个真实世界觉得非常有趣,故作一番记录,而,碰巧他又是个天才,于是就有了这样独树一帜的《金瓶梅》。

《金瓶梅》的作者一直无法考证,只留下“兰陵笑笑生”这个笔名飘然世上,兰陵是地名,笑笑生,仅仅这三个字,就不太可能是后人猜想的王世贞要报复严家故而做书,他似乎没这么严肃。

“好玩”是《金瓶梅》的腔调,从改编《水浒》就看得出来。
《水浒》里光芒万丈的武松到了《金》里还哪有什么英雄气,杀个潘金莲还要勾引人家这种下三滥手段,老实巴交的武大郎到了《金》里也挺下作,而这一切的原因是《水浒》的这些塑造不符合作者的亲身观察,大概他接触的生活里,英雄的另一面有可能是“狗熊”,而看似老实凄惨的人必有其可恨之处。他观察人世观察得细,又非常擅长于描绘。

《水浒》里西门庆初见潘金莲的场景:

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将倒去,不端不正,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脚,意思要发作;回过脸来看时,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,先自酥了半边,那怒气直钻过"爪哇国"去了,变坐笑吟吟的脸儿。

而到了《金瓶梅》里这一幕就变成了:

这人被叉竿打在头上,便立住了脚,待要发作时,回过脸来看,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,但见他黑赛鸦的鬓儿,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,香喷喷樱桃口儿,直隆隆琼瑶鼻儿,粉浓浓红艳腮儿,娇滴滴银盆脸儿,轻袅袅花朵身儿,玉纤纤葱枝手儿,一捻捻杨柳腰儿,软浓浓粉白肚儿,窄星星尖翘脚儿,肉奶奶胸儿,白生生腿儿,更有一件紧揪揪、白鲜鲜、黑漆漆,正不知是甚么东西。

这两段的最大对比是《水浒》的描写就是套路,一个妖娆妇人,任凭谁看都是,而到了《金瓶梅》,潘金莲的容貌描绘,是通过西门庆的眼睛来看的,看到的都是“脚”“胸”“腿”以及那个什么,但是这就是男人在看到猎物时候的注意力所在,哪怕现在,男人充满情欲看女人,看到的也就这些东西,若隐若现的春光,长腿细腰大胸等,而不可能是别的。
与其说,这是文学技巧,不如说是作者很懂男性怎么看猎物的心理。

写到这里,很多人又说了,这个作者就是个变态才这么写,纯色情眼光,整本书都是,非也。孙述宇先生就说过一句话,我们看《金瓶梅》,不会怕西门庆这个人,但是看《水浒》,我们倒有点会怕他。
《水浒》里的西门庆事实上写得很套路,就是凶横奸夫,但是《金瓶梅》里,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常常让我们联想到自己,如果有此联想,那么这本书就绝对不是什么所谓的“变态和纯色情读物了”。

我之前举个一个例子,吴月娘跟西门庆说给官哥儿订了一门亲,结果西门庆还嫌弃对方不是正室所生,结果潘金莲插嘴说,哟,说得好像官哥儿是正室生的一样。(官哥儿是李瓶儿生的,也是小妾生的)。然后西门庆恼羞成怒抓过潘金莲就开始揍!多嘴找打,谁让你插嘴了?这儿有你的事吗?要你说话了吗?

换个场景类比,我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。

一个姑娘,自己挣那么几千块一个月长得也就那样,但是相亲回来非常嫌弃对方,说对方家庭条件不好工资低人太矮,还对媒人各种不满,这种类型的你也介绍给我!这时候他父母跟她说,你自己也就这样啊,挑什么呢?这姑娘是不是常见的一蹦三尺高,我说了让你给我找吗?我稀罕吗?

西门庆常年泡妓院,有一回在妓院争风吃醋受了气,踏月回家听到老婆吴月娘在为他祈祷,一时感动坏了,发自内心的想,与其流连外面花草,往后不如回家伴妻眠,当天晚上,跟吴月娘缠绵恩爱的不得了。好了,过几天又恢复原状了,出去勾三搭四了。

这种体会,我想常人都少不了,这次考试没考好,受了打击,发誓好好看书,坚持三五天后,又去玩游戏了。甚至怀疑得了什么大病,发誓一万遍要爱自己,结果虚惊一场,没多少日子,又继续该熬夜熬夜,该混吃混喝继续混吃混喝了。

西门庆常在床笫之间问,你老公厉害还是我厉害?
这些,男人们应该很懂的。

西门庆身上的这些缺点,虚荣心,侥幸心,以及缺少自制,我们都可以随便对号入座,很多人想不接受都难,但是他们会提出来,假如我是西门庆,我不会那么淫乱。

假如你是个像西门庆这么有钱有权势的男人,而且很让女人喜欢,床技也属于高级水平,有得你挑,但凡你愿意,你真的不会做成他那样?有时候,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!而且无须信誓旦旦保证,没到那个场景的保证都不可当真,人的情感变化是跟着处境变化而变化的。

《焚香记》里烟花妓女救了落难书生,恩爱三两年,他从没嫌弃她是妓女,等他高中状元,立刻嫌弃,而且回忆起她当年为了他在鸨儿面前鞭子挨都满面羞惭,他连过去的自己都嫌弃,哪里还不嫌弃那个妓女?

《金瓶梅》是一本讽刺小说,而且是非常高级的讽刺小说,能让人笑出声的同时内心充满了自省和恐惧,比如我站在他的位置上,我能比他做得哪怕好一点吗?

讽刺小说有两种,一种充满了优越感,比如钱钟书《围城》,看里面描写苏小姐,我敢说苏小姐的装模作样,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自己身上去,因为太夸张,太失真了,这种讽刺停留在“一笑而过”以及感慨“钱钟书真是缺德”,仅此而已,格调不高。还有一种便是《金瓶梅》这种,看到人物的软弱虚荣的同时,联想到自己一身冷汗,但是前者更多人爱看,面对真实的自己,是件很艰难的事,而单纯嘲笑别人,就来得容易得多。

很多人不爱《金瓶梅》是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以及人真实的来处与去处。
西门庆盛年夭亡后,旁人如何待他,他活着富贵的时候巴结他的朋友伙计女人都散了,也再没人提起他了,书里描写西门家伙计韩道国知道西门庆死讯的场景,如此轻描淡写,却令人发指。

这韩道国正在船头站立,忽见街坊严四郎,从上流坐船而来,往临清接官去。看见韩道国,举手说:“韩西桥,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。”说毕,船行得快,就过去了。

说话间,船行得快,就过去了,这不就像人的一生嘛,就那一下子,哪怕你万丈荣华,才高八斗,哗的一声,就过去了,转眼的事,一切烟消云散,世上再也没有人说起当年的旧事。

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。死亡是人的极致恐惧,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说不愿意想的,但是看《金瓶梅》规避不了。

《金瓶梅》中事每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,几乎可以说是古代小说中跟我们普通人最亲近的一本书,像《红楼梦》这种,它的确写得好,但是那些人,就不是我们身边轻易能见到的,跟阶层有关,跟高度理想化了也有关。

写着写着,我想起了个笑话。

去年快过年的时候,我小姨把我叫到她做生意的店里玩,说我看你平常开沙龙讲《红楼梦》也讲《金瓶梅》,你讲给我听看看,看我听得懂不?
这时候她店里来了个熟人,那女的就过来聊天,一进门就说她女儿嫁得多好啊,女婿多有本事啊,南京都买了几套房啊,讲个不断,听得人都恍惚了,这时候都快晚上十二点了,小姨只想收档口关门了,这女的还不走,最后又磨了好久,才起身,呐呐的说,那个谁,我手头有点紧啊,你看能不能先借一千块钱我过年,过完正月,我就还你!

后来我跟小姨说,这就是一出活生生的《金瓶梅》啊~

换到《金瓶梅》的场景里去,就是下面这一段了....

那韩道国坐在凳上,把脸儿扬着,手中摇着扇儿,说道:“学生不才,仗赖列位余光,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,三七分钱。掌巨万之财,督数处之铺,甚蒙敬重,比他人不同。”白汝晃道:“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。”韩道国笑道:“二兄不知,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。他府上大小买卖,出入资本,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!言听计从,祸福共知,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。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,常请去陪侍,没我便吃不下饭去。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,闲中吃果子说话儿,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。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,房下坐轿子行人情,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。彼此通家,再无忌惮。不可对兄说,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,也常和学生计较。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,立心不苟,与财主兴利除害,拯溺救焚。凡百财上分明,取之有道。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。不是我自己夸奖,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。”刚说在热闹处,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:“韩大哥,你还在这里说什么,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。”拉到僻静处告他说:“你家中如此这般,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,拴到铺里,明早要解县见官去。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?”


韩道国正在店里吹嘘自己多厉害,西门庆多看重自己,混得有多牛逼,自己什么行为端正,立心不苟什么什么,结果有人跑进来通知他,哎呀,你还在这吹牛呢,你老婆和弟弟通奸被抓住了,正在游街.....




翻到哪儿是哪儿,但是每次都被作者逗笑。作者的性格在文本里体现一点都不奇怪,比如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每次结尾处的吐槽,比如曹雪芹借贾母之口挖苦才子佳人淫奔,而《金瓶梅》的作者就是一种恶作剧一样的搞笑。

比如在书的第二十五章,开头就引用一首词。

蹴罢秋千,起来整顿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
见客入来,袜[戋刂]金钗溜。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

这个开场词是李清照的,上片写女主人公下了秋千以后的情景,下片写主人公在来客忽至的羞赧情状,形象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天真纯洁、感情丰富却又矜持的少女形象。
作者一本正经的把这词引用起来,然后接下来就写西门庆的几个老婆去打秋千,打着打着,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就来了,接下来陈敬济就在底下帮几个娘推秋千,直推送得“李瓶儿裙子掀起,露着他大红底衣”。而打秋千飞起来了,无疑是个很有性意味的场景,而书里描写陈敬济的神态更令人绝倒。


这敬济老和尚不撞钟--得不的一声,于是拨步撩衣,向前说:“等我送二位娘。”先把金莲裙子带住,说道:“五娘站牢,儿子送也。”那秋千飞在半空中,犹若飞仙相似。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,唬的上面怪叫道:“不好了,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。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到且性急,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。这里叫,那里叫,把儿子手脚都弄慌了。”


打个秋千,陈敬济竟然会说出,都别急,等我一个个来,这个暗语就很值得玩味了。书里明写陈敬济跟潘金莲春梅都勾搭上床,以及后期调戏孟玉楼未果,跟宋惠莲搞做一团,一贯正经样的吴月娘,生了孩子后,陈敬济说了句,啊,这孩子像我不像?吴月娘一听晕了过去,这里作者留了个伏笔。
而在陈敬济来之前,吴月娘还说了句很搞笑的话,说她曾见谁家女孩儿打秋千打猛了,把处女膜搞破了,叮嘱大家小心点玩,这个简直太雷了,西门庆几个老婆,无论是潘金莲,还是孟玉楼,还是李瓶儿,里头没一个是处女。

这首词放在这个场景,简直要笑晕,几乎见到作者在书背后的那张微笑的脸,我就静静的看着你们装逼。


再比如第八回,潘金莲思念西门庆,开场的词。
红曙卷窗纱,睡起半拖罗袂。何似等闲睡起,到日高还未。催花阵阵玉楼风,楼上人难睡。有了人儿一个,在眼前心里。

这种类型的词并不少见,宋词里闺怨的词多了去了,比如,三见柳绵飞,离人犹未归等,跟上面这首也差不多意味。

问题是接下来的内容又瞎了狗眼,照一般的闺怨词,思念什么呢?思念真情和爱情。而潘金莲思念西门庆干嘛呢?思念他的淫欲无度,书里写潘金莲初次跟西门庆通奸的时候,说是先前霸占她的张大户老儿软鼻涕的有什么用处,武大郎那三寸丁又有何用处,如今跌落到了西门庆手里,哪里不痛快呢?到了给武大郎做法事,两个人还在庙里瞎搞。

在中国文艺作品里经过浪漫化了的抽象的东西,《金瓶梅》作者全部要它还原,对那些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东西,都有一种恶作剧的玩世不恭,类似于我就是拆穿你的孩子气。

很多人拿《红楼梦》跟《金瓶梅》比,其实这是不了解《红楼》,也不了解《金瓶梅》,虽然《红楼》借鉴了《金瓶梅》的部分描写手法,但是两位作者想说得根本不是一个东西。《红楼》还是有些许浪漫主义和理想色彩,而《金瓶梅》的作者,他只对真实的人生有兴趣,根本不打算做什么浪漫理想主义虚构,可能他根本看不上理想主义那一套,看他对《水浒》的改编就知道了。

《红楼》比《金瓶梅》更深入人心的地方在三点。
第一,语言。《金瓶梅》的方言很浓,我可以断定,能看下《金瓶梅》全本书的人,再看《红楼》的语言简直是小CASE。第二,《金瓶梅》的色情描写,让人当做淫秽读物,大大的影响了其客观的文学价值和传播途径。第三,《金瓶梅》是真正的写实主义力作,其中描写的真实的人性,很多人根本发自内心的接受不了,而对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充满了留恋。





针对某些只能看到金瓶梅丑陋的人....我有话说...

有些人认知范围里的丑和美都很单调,绝对化,但凡涉及一点深刻复杂的东西,他就理解不了并对此进行抨击。

我记得韩寒说过《大话西游》拍的好是因为朱茵的一滴泪,假如是周星驰的一滴泪就只有搞笑了。然而,周星驰其实流过一滴泪,在电影《审死官》里。这一滴眼泪,就可见周星驰的牛逼。

这滴眼泪是怎么来的呢?是影片前面周星驰贪财接了个案子,故意害人,打赢官司收了钱后流出的一滴眼泪。
这滴眼泪,当然是嘲讽,但是为周星驰后面为正义救人而打官司埋下伏笔,这个坏人才有了转化为好人的可能,不是天生是恶人,只是顶不住钱财诱惑而已。
因为有了这滴眼泪,人性的复杂就出来了。
再比如电影《甜蜜蜜》,黎小军跟李翘几次做爱的镜头,都是切换镜头,这分钟的黎小军在碎碎念,小婷,你好,我正要给你回信,下一个镜头便滚到李翘床上睡觉去了,假如没有这挂念未婚妻的镜头切换,黎小军就是个死渣男,不具备人的属性。

人,并不是简单的美与丑,真与假的呆板组合,而是在欲望的浮浮沉沉里的千姿百态共同组成了真实的人类。

《金瓶梅》就是这种深刻人性文学作品的典范。

最典型的是宋惠莲。

宋惠莲先是嫁蒋聪,蒋聪给人杀了后,改嫁来旺儿,跟了来旺儿又跟西门庆勾搭。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,今年二十四岁,生的白净,身子儿不肥不瘦,模样儿不短不长,比金莲脚还小些儿。性明敏,善机变,会妆饰,嘲汉子的班头,坏家风的领袖。

潘金莲怂恿西门庆害来旺儿,发配徐州,宋惠莲不让,最后闹着上吊,第一次没死,竟然还上吊了第二次,死了。

宋惠莲肯定不是爱来旺儿,更不是忠贞,连西门庆都认为她闹着要死是吓唬人,这个小淫妇哪里会为来旺儿死?

孙述宇先生说得好,宋惠莲选择死,一是跟潘金莲斗输了,彻底知道自己在西门家的地位了,二的的确确是为了来旺儿死的,哪怕不是爱他,就是底层的人对同样底层的人一种同情和痛惜感,她心里还有正义在,故而决然选死。

书里有这样的描写:

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此言,关闭了房间,放声大哭道:“我的人!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?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!你做奴才一场,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。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,弄的去了,坑得奴好苦也!你在路上死活未知。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,怎的晓得?”哭了一回,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,悬梁自缢。


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死,须不知好多一世忠贞的女人都不如这淫妇决心大呢!
这就是《金瓶梅》的艺术,你能说它是丑恶的吗?

我喜欢《金瓶梅》是因为我理解它描述的世界,宋惠莲这种人我生活中见到过。

我们县城厂里有个女人出去打工,工厂流水线辛苦做事,挣那么两三千块寄回家,留下老公一个人在老家当老师。这男的老婆不在旁边,忍不住偷吃,很快跟个年轻的女人勾搭上了。
等他老婆回来知道了这件事,本来一直是个暴躁脾气,没出这个事前,就骂老公跟骂孙子一样的骂,这下暴怒,要离婚,赶他走,这男的最开始还不愿意离婚,到处请人给老婆做工作,这女的坚决不肯,把老公衣服全部烧光,把他全家祖宗十八代挂上嘴骂,这男的要回来睡,她就把他的床竖起来,不让他在客厅睡。最后这男的被逼急了,就索性不回家了。

这么过了十几年,老公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又有了孩子,这女的没结婚了,独自带着女儿,后来查出来了得了胃癌,孩子在外面读大学,父母都垂垂老了,没人照顾,这男的就跟现在的妻子商量好了,就搬到前妻这儿日夜不停的来照顾,这女的得病痛苦加极度怨恨,每天恶骂这个男的,骂的整个厂里都知道,这个男的就任凭她骂。

后来这女的落气前一天,痛的床上打滚,前夫就找医生来跟她打针,医生就说这个血管死了,针也打不进去了。这女的抱着前夫哭,说让他送她去医院,救她一条命,这个男的就哭着说,医院说救不了,你就安心去,孩子我照顾,会热热闹闹出嫁的,她没有妈妈了,还有爸爸和阿姨,有姨妈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,会热闹的。
这女的最后说,想吃个梨子,这男的去切梨子,女的拿着梨子跟他说,今天跟你半世夫妻到头,永远分离了,从前的事,你的错,我原谅你了,我的错,也请你多担待些。

我朋友,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后来红着眼睛跟我说,那个生死离别的场景真是,肝肠痛断,过了十年二十年再提,还是泣不成声。

普通的人们,很难做到白璧无瑕。

漫长的一生里,凡人总有些不好处,也总有些好处,千日不好也总有一日好。多多担待以及珍惜,这句话原是这个意思。

人之所谓成熟,很大程度上,是更真切的体会到了这个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世界。

有的人因为运气特别好,终生不染尘埃,爹妈保护好了爱人孩子接棒,故有善良秉性,而有些人,看透了人心,还是有慈悲心,这种善良秉性,更是难得。

前人云,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。

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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